前几天,给母亲换手机,在柜台前,她扶了扶老花镜,新手机屏幕的光在她眼底轻轻晃动,她指了指亲情陪伴功能,“这个,真能瞧见小萱几点睡觉不?”她问得认真,橱窗外斜斜的阳光忽然模糊起来,带我跌进三十年前的夜晚。
那时缝纫机的“咔嗒”声总伴着月光爬上窗台,母亲纳鞋底的针每隔半小时便在顶针上顿一下——那是她第六次抬头看我写作业。如今智能手环能记录心跳步数,却记不得她掌心的层层老茧。
爱人的手机里存着一千多张照片,有三四百张是女儿解屏时随手截的图。智能音箱提醒我,她每周给妈妈说晚安5.3次,比别家孩子多1.7次。可那跳动的绿色数据线不知道,某个暴雨夜我撞见的小秘密:七岁的人儿踮脚关窗,雨珠顺着她后颈的发梢,悄悄溜进睡裙的褶皱里。
台灯下,她湿漉漉的睫毛让我想起三十年前——母亲替我掖被角时,总要把被沿折出三道棱,说这样风就钻不进来了。此刻女儿鬓角的水珠,和当年母亲指缝漏下的月光一样,都是云端永远存不进的温度。
医院的叫号屏跳动着冷光,父亲在自助机前缩成小小一团。忽然想起粮票年代,他揣着油纸包在供销社转悠,用半个月烟钱换桃酥给我当奖品。此刻他颤抖的手指正与触屏较劲,军大衣兜里露出半截药盒——油纸包装换成了铝箔板,却还保留着当年的折叠痕迹。
当屏幕因超时暗下去的刹那,我看见他摸出老花镜时带落的螺丝钉,那枚不知何时修收音机剩下的零件,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光。
女儿教母亲使用美颜,举着手机追着母亲满屋跑:“要这样对准脸呀!”母亲却固执地把镜头转向阳台,月季花在屏幕上晕成粉色的雾。“和你五岁那年折的那枝多像”,她枯枝般的手指轻触花瓣,三十年前的春色便从像素裂缝里渗出来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美颜滤镜不在手机里,而在她总把月季说成玫瑰的固执里。
偶然间,发现母亲的记账本藏在饼干盒最底层,电费单背面记着:“惊蛰日,小萱摔跤涂红药水”;父亲修收音机的零件躺在月饼盒里,旁边贴着我的高考准考证。这些零零碎碎的收藏品,比云端的千万条数据更懂家的温度——水电费数字的缝隙里,挤着孙女换牙的日子;儿子涨工资的月份,像春风里冒头的草芽儿。
今早看见女儿给野花盆贴的标签:“小花112天,爷爷修收音机32年”。老座钟的钟摆忽然卡住,时光在此刻显了形:父亲擦拭的电容仍在悄悄蓄电,母亲纳鞋底的线轴还在悠悠转动。电子钟跳动的数字里,野花根系正把三代人的光阴织成一张网——那些智能设备扫不到的角落,往往藏着最暖和的太阳。女儿蹲在花盆前浇水,辫梢沾着泥土,和当年蹲在收音机旁递螺丝刀的我,隔着三十年光阴叠成同一个剪影。
雨又下起来了,智能音箱自动播放雨打芭蕉的白噪音。我轻轻拉开母亲的床头柜,那卷纳鞋底的棉线依然绷得紧紧,保持着三十年前给我做棉鞋时的力道。相册里的色彩会淡去,云端的记忆会蒙尘,可有些东西永远新鲜——
就像父亲修收音机时松香的味道依然弥漫在工具箱里,母亲纳鞋底的顶针还在针线盒里发亮。它们不声不响地,把我们的年月缝补成整块的春天。手机提示“充电完成”的瞬间,女儿跑进来往我手心塞了块饼干,温热的,带着她兜里野花的香气。
